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纳兰性德小传
纳兰性德(1655-1685),本名成德,为避太子讳改性德,字容若,号楞伽山人。满洲正黄旗人,康熙十五年进士,授乾清门侍卫。他是清大学士明珠的公子,文学成就以词为最。共存词三百四十二首,尤以小令见长,时人誉为“清代第一词人”。著有《通志堂集》、《饮水词》等。
纳兰性德作品评述
容若读书机速过人,辄能举其要。诗有开元风格。作长短句,跌宕流连以写其所难言。有集名〈侧帽〉,〈饮水〉者,皆词也。(韩慕庐)
容若自幼聪敏,读书过目不忘,善为诗,尤工于词。好观北宋之作,不喜难渡诸家,而清新秀隽,自然超逸。海内名人为词者,皆归之。 (徐健庵)
容若词,一种凄婉处,令人不忍卒读,人言我愁我始欲愁。 (顾梁汾)
《饮水词》,哀感顽艳,得南唐二主之遗。 (陈其年)
《侧帽词》,有西郊冯氏园看海棠《浣溪沙》云:“谁道飘零不可怜。旧游时节好花天。断肠人去自今年。 一片晕红疑著雨,晚风吹掠鬓云偏。倩魂消尽夕阳前。”盖忆香严词有感作也。王俨斋以为柔情一续,能令九转肠回,虽山抹微云君,不能道也。(《词苑丛谈》)
金粟顾梁汾舍人,风神俊朗,大似过江人物。无锡严荪友诗:“瞳瞳晓日风城开,才是仙郎下直回。绛蜡未消封诏罢,满身清露落宫槐。”其标格如许。画《侧帽投壶图》,长白成容若题《贺新凉》一阕于上,词旨嵌崎磊落,不啻坡老、稼秆。都下竟相传写,于是教坊歌曲间,无不知有《侧帽词》者。 (《词苑丛谈》)
纳兰性德《金缕曲》词云:“德也狂生耳。偶然间、缁尘京国,乌衣门第。有酒惟浇赵州土,谁会成生此意。不信道,竟逢知己。痛饮狂歌俱未老,向樽前、拭尽英雄泪。君不见,月如水。 与君些夜须沉醉。且由他、蛾眉谣诼,古今同忌。身世悠悠何足问,冷笑置之而已。寻思起、从头翻悔。一日心期千劫在,身后缘、恐结他生里。然诺重,群须记。”岁丙辰,容若年二十有二,乃一见即恨识予之晚。阅数日,填此曲,为予题照,极感其意,而私讶他生再结语殊不祥,何意竟为乙丑五月之谶也,伤哉。 (《弹指词》)
余寄吴汉槎宁古塔以词代书云:“季子平安否。便归来、生平万事,哪堪回首。行路悠悠谁慰藉,母老家贫子幼。记不起、从前杯酒。魑魅搏人应见惯,总输他、翻云覆雨手。冰与雪,周旋久。 泪痕莫滴牛衣透。数天涯、依然骨肉,几家能彀。比似红颜多薄命,更不如今还有。只绝塞、苦寒难受。廿载包胥承一诺,盼乌头马角终想救。置此札,兄怀袖。”“我亦飘零久。十年来、深恩负尽,死生师友。宿昔齐名非忝窃,只看杜陵穷瘦。曾不减、夜郎孱愁。薄命长辞知己别,问人间、到此凄凉否。千万恨,为兄剖。 兄生辛未吾丁丑。共些时、冰霜催折,早衰蒲柳。词赋从今须少作,留取心魂相守。但愿得、河清人寿。归日急幡行戍稿,把空名、料理传身后。言不尽,观顿首。”二词成容若见之,为泣下数行曰:“河阳生别之诗,山阳死友之传,得此而三。此事三千六百日中,弟当以身任之,不俟兄再嘱也。”余曰:“人寿几何,请以五载为期。”恳之太傅,亦蒙见许。而汉槎果以辛酉入关矣。附书志感,兼志痛云。 (《弹指词》)
国朝词人辈出,然工为南唐五季诺者,无若纳兰相国明珠子容若持卫。所著《饮水词》,于迦陵小长芦二家外,别立一帜。其古今体诗亦温雅。本名成德,乾隆中奉旨改性德。登康熙十二年进士。时相国方贵盛,顾以待卫用,趋走螭头豹尾间,年未四十,遽亡。后相国被罢黜,待卫之墓拱矣。往见蒋氏《词选》录吴兴女史沈御婵宛《选梦词》,谓是待卫妾。其《菩萨蛮》云:“雁书蝶梦都成杳。云窗月户人声悄。记得画楼东,归骢系月中。 醒来灯未灭。心事和谁说。只有旧罗裳。偷沾泪两行。”闺中有此姬人,而词中无一语术及,味词意,颇怨抑也。 (丁绍仪《听秋声馆词话》卷十七)
纳兰容若(成德)深于情者也。固不必刻画花间,俎豆兰畹,而一声河满,辄令人怅惘欲涕。情致与弹指最近,故两人遂成莫逆。读两家短调,觉阮亭脱胎温、李,犹费拟议。其中赠寄梁汾《贺新凉》《大黼》诸阕,念念以来生相订交,情至此,非金石所能比坚。仆亡友侯官张任如(任恬),才高命薄,死之日,仆挽之云:“本是肺腑交,已矣,似此人间谁识我。可怜肝肠断,嗟呼和浩特,从今地下始逢君。”戊申,仆寓居宁德,寒食怀人,凄怆欲绝,填《百字令》云:“春光似箭,看莺娇蝶懒,清明又到。梨树阴阴闻故鬼,如诉如啼如涛。南国家山,杜鹃滴血,绿遍王孙草。满城苦雨,柳条檐际飞归。 却忆张藉当时,洒边戏语,百样添烦恼。寒食西风吹点泪,此际才为情好。一别六年,夜台无雁,幽信从何讨。孤游已屡,个人曾否知道。”盖仆曾与君泛论交际,君笔曰:“清明肯流几点泪,方见好也。”心怪其语不祥,越一年,而君竟殁。今读容若“后生缘恐结他生里句,山阳闻笛,愈增腹痛矣。
汉槎梁汾友耳,容若感梁汾词,谋赎汉槎归,曰:“三千六百日中吾必有以报梁汾。”厥后卒能不食其言,遂有“绝塞生还吴季子,算眼前此外皆闲事”句。嗟乎,今之人,总角之友,长大忘之。贫贱之友,富贵忘之。相勖以道义,而相失爱友之友如容若哉。容若尝云:“花间之词如古玉器,贵重而不适用。宋词适用而少贵重。李后主兼有其美,更饶烟水迷离之致。”又曰:“词虽苏辛并称,而辛实胜苏,苏诗伤学,词伤才。”(渌水亭杂识)此真不随人道黑白者。集中警句,美不胜收,略举一二,以与解人共赏:“语密翻教醉浅。心事眼波难定。”(如梦令)“花骨冷宜香。远梦轻无力。总是别时情,那得分明语。判得最长宵,数尽厌厌雨。”(生查子)“一种蛾眉,下弦不似初弦好。”(浣溪纱)“妆罢只思眠,江南四月天。”“人在玉楼中,楼高中面风”“休近小阑干,夕阳无限山。”“只是去年秋,如何泪欲流。”(菩萨蛮)“雨歇春寒燕子家。桃逼毡帏火不红。不辨花丛那辨香。”(采桑子)“萧萧落木不胜秋,莫回首、斜阳下(一落索)“天将妍暖护双栖。”(山花子)“惜花人共残阳薄。春欲尽,纤腰如削。新月才堪照独愁,却又照梨花落。”(拨香灰)“天将愁味酿多情。”(鹧鸪天)“不恨天涯行役苦。只恨西风,吹梦成今古。”(蝶恋花)“信翻乐府凄凉曲,风也萧萧,雨也萧萧。瘦尽灯花又一宵。不知何事萦怀抱,醒也无聊,醉也无聊,梦也何曾到谢桥。”(采桑子)容若词有《饮水》、《侧帽》两种,其刻本有《通志堂集》、顾梁汾合刻两种。后袁兰村(通)复梓〈饮水词〉,附小仓山房合刻中。而最备者,莫如镇洋汪促安(元治)之《纳兰词》,凡五卷三百二十阕,经之喜人本多百余阕,可谓搜罗无遗憾矣。然其中颇有失考。毛稚黄尝有自度曲名《拨香灰》,其句法字数与《忆王孙》俱同,但平仄稍异,容若〈渌水亭春望〉即填此调,因其中有“扬一缕秋千索”句,故自名《秋千索》。《琵琶仙》系白石自度腔,容若中秋阕即填此调,因第六句比原作少一字,原作载《词律》第十六卷一百字类,仲安皆以为谱律不载,疑其为自度曲,非也。仲安刻是书竟,曾填《齐天乐》一阕,镌板分同人索和,真好事者。词云:“骖鸾返驾人天杳,伤心尚留兰畹。艳思攒花,哀音咽笛,当日更番肠断。乌丝漫展。认蠹粉云烟,旧痕凄惋。拥鼻微吟,怎禁清泪暗承眼。 终惭替人过话,只为磊落甚,重为排卷。白日晨书,青灯夜校,忍记三生幽怨。蓉城梦远。倘梦可相逢,此情深浅。传遍词坛,有愁应共浣。”仲安填词有纳兰再世之目,替人句谓此也。
余德水(金)云:容若,大学士明珠子,十七为诸生,十八举乡试,十九成进士,(康熙癸丑)二十二授侍卫,拥书万卷,萧然自娱,人不知为宰相子也,。《熙朝新语》丁药园云:容若填词,多于马上尊前得之。吴园次序《饮水词》末云:非慧男子不能善愁,唯古诗人乃云可怨,公言性吾独言情,多读书必先读曲。嗟乎,若容若者,所谓翩翩浊世佳公子矣。亡友芑川最爱此词,尝手录数十阕,并以《百字令》题其后。有云:“为甚麟阁佳儿,虎门贵客,遁入愁城里。此事不关穷达也,生就肝肠尔尔。”既教谕台阳,携以渡海,辛亥之乱,勤劳殁王事,其棺附舟南下,中途遇盗,遗稿秘钞,俱付之洪涛巨浸中,悲夫!芑川又素爱李后主,每读其词,辄太息。尝与余立题他咏,余颇訾南唐之失政,芑川见之,愠曰:“若此多情人,岂可不从末减乎。”乃以自填《黄金缕》示予曰:“重瞳又见江南李。垓下悲歌,变出柔肠里。懊恼小楼风又起。天涯何处黄花水。撮襟题遍澄心纸。好个翰林,可惜为天子。流水落花春去矣。断肠犹说鸳鸯寺。”组织往事,意在言表,真咏古之妙则,甚愧余之褊且腐也,牵连书之,以俟后之续《词苑丛谈》者。容若所著,又有《大易集成粹言》八十卷、《陈氏礼记集说补正》三十八卷、《通志堂集》二十卷。
容若妇沈宛,字御婵,浙江乌程人,著有《选梦词》。述庵《词综》不及选。《菩萨蛮》云:“雁书蝶梦皆成杳。月户云窗人悄悄。记得画楼东。归骢系月中。 醒来灯未来。心事和谁说。只有旧罗裳。偷沾泪两行。”丰神不减夫婿,奉倩神伤,变固其所。捡集中悼亡之作,不下十数首,其《沁园春》自序云:丁巳重阳前三日,梦亡妇淡妆素服,执手呜咽,语多不复能记,但临别有云:“衔恨若为天上月,年年犹得向郎圆。”觉后感赋长调:“瞬息浮生,薄命如斯,低回怎么忘。自那番摧折,无衫不泪,几年恩爱,有梦何妨。最苦啼鹃,频催别鹄,赢得更深哭一场。遗容在,只灵飙一转,未许端详。 重寻碧落茫茫。料短发、朝来定有霜。信人间天上,尘缘未断,春花秋月,触绪堪伤。欲结绸缪,翻伤漂泊,两外鸳鸯各自凉。真无奈,把声声檐雨,谱入愁乡。”容光焕发若颇多自度曲,《玉连环影》三十一字、《落花时》五十二字、《添字采桑子》五十字,与《促担采桑子》字同句异,《秋水》一百一字、《青衫湿遍》一百二十二字,一曰《青衫湿》,《湘灵鼓瑟》一百三十二字,一曰《翦字梧桐》是也。若《踏莎美人》六十二字、《翦湘云》八十八字,则梁汾所度,取而慎者。容若所与游皆知名士。震泽赵函曰:“惠山之阴,有贯华阁者,在群松乱石间,远绝尘轨。容若扈从南来时,尝与迦陵、梁汾、荪友信宿其处,旧藏容若绘像及所书阁额,近毁于为,甚可惜也。”(纳兰词序)而稗官《红楼梦》一书,或传为容若而作,虽无械证,然相其情事,颇类似也。若随园以为记曹通政,殆不然欤。 (谢章铤《赌棋山庄词话》卷七)
国初诸老之词,论不胜论。而最著者,除吴、王、朱、陈之外,莫如棠村。秋岳、南溪、珂雪、纨香、华峰、饮水、羡门、秋水、符曾、分虎、晋贤、覃九、蘅圃、松坪、西堂、莘野、紫纶、奕山诸家,分道扬镳,各树一帜。而饮水、羡门、符曾、分虎,尤为杰出。 (陈廷焯《词坛丛话》)
容若《饮水词》,在国初亦推作手,较《东白堂词》(佟世南撰)似更闲雅。然意境不深厚,措词亦浅显。余所赏者,惟《临江仙~寒柳》第一阕,及《天仙子~渌水亭秋夜》、《酒泉子》(谢却荼蘼)一篇,三篇耳,余俱平衍。又《菩萨蛮》云:“杨柳乍发丝。故园春尽时,”亦凄惋,亦闲丽,颇似飞卿语,惜通篇不称。又《太常引》云:“梦也不分明。又何必催教梦醒。”亦颇凄然意境已落第二乘。 (陈廷焯《白雨斋词话》)
容若《饮水词》,才力不足。合者得五代人凄惋之意。余最爱其《临江仙~寒柳》云:“疏疏一树五更寒。爱他明月好,憔悴也相关。”言中有物,几令人感激涕零。容若词亦以此篇为压卷。 (同上)
在明以来,词家数据推湘真第一,饮水次之。其年、竹宅、樊榭、频伽,尚非上乘。 (谭献《复堂词话》)
戴园独居,育本朝人词,消然于钱葆分、沈橘声,以为犹有黍离之伤也。蒋京少选《瑶华集》,兼及云间三子。周稚圭有言:“成容若、欧、晏之流,未足以当李重光。”然则重光后身,惟卧子足以当之。 (同上)
文字无大小,必有正变,必有家数。《水云楼词》(珂谨按:即蒋春霖著)。固清徵之声,而流别甚正,家数颇大,与成容若、项莲生二百年中,分鼎三足。......三家是词人之词。 (同上)
依声之学,国朝为盛,竹宅、其年、容若鼎足词坛。陈天才艳发,辞风横溢。朱严密精审,造诣高秀。容若《饮水》一卷,《侧帽》数章,为词家正声。散璧零玑,字字可宝。杨蓉裳称其骚情古调,侠肠俊骨,隐隐奕奕,流露于毫褚间,玉津少年所为《铁笛词》一卷,刻羽调商,每逢凄风暗雨、凉月三星,曼声长吟,时恨不与容若同时耳。 (胡薇元《岁寒居词话》)
性容若填词诗云:“诗亡词乃盛,比兴此焉托。往往欢娱工,不如忧患作。冬郎一生极憔悴。判与三闾共醒醉。美人香草可怜春,风蜡红巾无限泪。芒鞋心事杜陵知,只今惟赏杜陵诗。古人且失风人旨,何怪俗眼轻填词。词源远过诗律近,拟古乐府特加润。不见句参差三百篇,已自换庆兼转韵。”愚按:容若词与顾梁汾唱和最多,“往往欢娱工,不如忧患作”两语,则容若自道甘苦之言。然容若词幽怨凄黯,其年词高阔雄健,犹之晋侯不能乘郑马,赵将不能用楚兵,两家诣力,固判然若也。 (张德瀛《词徵》)
容若《太常引》词云:“梦也不分明,又何必催教梦醒。”竹宅《沁园春》词云:“沉吟久,怕重来不见,见又魂消。”二词缠绵往复,郭子玄何必减庚子嵩。 (同上)
“明月照积雪”、“大江流日夜”、“中天悬明月”、“黄河落日圆”,此种境界,可谓千古壮观。求之于词,唯纳兰容若塞上之作,如《长相思》之“夜深千帐灯”、《如梦令》之“万帐穹庐人醉,星影摇摇欲坠”,差近之。 (王国维〈人间词话〉)
纳兰容若以自然之眼观物,以自然之舌言情。此由初入中原,未染汉人风气,故能真切如此。北宋以来,一人而已。 (同上)
纳兰容若为国初第一词手。其饮水诗〈填词〉古体云:“诗亡词乃盛,比兴此焉托。往往欢娱工,不如忧患作。冬郎一生极憔悴,判与三闾共醒醉。美人香草可怜春,风蜡红巾无限泪。芒鞋心事杜陵知,祗今惟赏杜陵诗。古人且失风人旨,何怪俗眼轻填词。词远过诗律近,拟古乐府特加润。不见句读参差三百篇,已逢换头兼转韵。”容若承平少年,乌衣公子,天分绝高,阶适承元明词敝,甚欲推尊斯道,一洗雕虫篆刻之讥。独惜享年不永,力量未充,未能胜起衰之任。其所为词,纯任性灵,纤尘不染,甘受和,白受采,进于沉着浑至何难矣。既自容若而后,数十年间,词格愈趋愈下。东南操觚之士,往往高语清空,而所得者薄。力求新艳,而其病也尖。微特距两宋若霄壤,甚且为元明之罪人。筝琶竟其繁响,兰荃为之不芳,岂容若所及料者哉。 (况周颐〈蕙风词话〉)
容若与顾梁汾交谊甚深,词亦齐名,而梁汾稍不逮容若,论者曰失之脆。 (同上)
〈饮水词〉有云:“吹花嚼蕊弄冰弦。”又云:“乌丝阑纸娇红篆。”容若短调,轻清婉丽,诚如其自道所云。其慢词如《风流子~秋郊即事》云:“平原草枯矣。重阳后、黄叶树骚骚。记玉勒青丝,落花时节,曾逢拾翠,忽听吹箫。今来是,烧痕残碧尽,霜影乱戏凋。秋水映空,寒烟如织,皂雕飞处,天惨云高。 人生须行乐,君知否,容易两鬓萧萧。自与东君作别,划地无聊。算功名何许,此身博得,短衣射虎,沽酒西郊。便向夕阳影里,倚马挥毫。“意境虽不甚深,风骨渐能骞举,视短调为有进,更进,庶几沉着矣。歇拍“便向夕阳”云云,嫌平易无致远。
“如鱼饮水,冷暖自知。”道明禅师答庐行者语,见《五灯会元》。纳兰容若诗词命名本此。 (同上)
梁汾营救汉槎事,词家纪载綦详。惟〈梁溪诗钞~小传〉注:“兆骞既入关,过纳兰成德所,见斋壁大书:‘顾梁汾为吴汉槎屈膝处’,不禁大恸。”云云,此说他书未载。昔人交谊之重如此。又〈宜兴志~侨寓传〉:“梁汾尝访陈其年于邑中,泊舟蛟桥下。吟词至得意处,狂喜,失足堕河,一时传为佳话。”说亦仅见,亟附著之。 (同上)
〈香海棠馆词话〉及〈薇省词钞〉梁汾小传后,载顾、成交谊綦详。阅武进汤曾辂先生(大奎、贞愍之祖。)〈炙砚琐谈〉一段甚新,为他书所未载,亟录如左。“纳兰成德侍中与顾梁汾交最密。尝填〈贺新凉〉词为梁汾题照,有云:‘一日心期千劫在,后身缘、恐结他生里。然诺重,君须记。’梁汾答词亦有‘托结来生休悔’之语。侍中殓后,梁汾旋京归里。一夕,梦侍中至,曰:‘文章知己,念不去怀。泡影剧院石光,愿寻息壤。’是夜,其嗣君举一子。梁汾就视之,面目一如侍中,知为后身无疑也,心窃喜甚。弥月后,复梦侍中别去。醒起,急询之,已卒矣。先是侍中有小像留梁汾处,梁汾因隐寓其事,题诗空方,一时名流,多有和作。像今存惠山草庵贯华阁。云自在翕藏〈天香满院图〉,容若三十二岁像也,朱邸峥嵘,红阑录曲,老桂十数株,柯叶作深黛色,花绽如黄雪。容若青袍络缇,伫立如有所忆,貌清癯特甚。禹鸿胪之鼎笔。” (同上)
国容若《梦江南》云:“新来好,唱得虎头词。一片冷香惟有梦,分清瘦更无诗。标格早梅知。”即以梁汾咏梅句喻梁汾词。赏会若斯,岂易得之并世。 (况周颐《蕙风词话》续编卷一)
寒酸语,不可作,即愁苦之音,亦以华贵出之,饮水词人,所以重光后身也。 (蕙风词话附录~夏敬观[蕙风词话诠评])
作词至于成就,良非易言。即成就之中,亦犹有辨。其或绝少襟抱,无当高格,而又自满足,不善变。不知门径之非,何论堂奥。然而从事于斯,历年多,功候到,成就其所成就,不得谓非专家。凡成就者,非必较优于未成就者。若纳兰容若,未成就者也,年龄限之矣。若厉太鸿,何止成就而已,且浙派之行先河矣。
绝少襟抱,非当高格,又自满足,不善变,不知门径之非,乾嘉时此类词甚多。盖乾嘉人学乾嘉词者,不得谓之有成就,尤不得谓之专家,况氏持论过恕。其下以纳兰容若、厉太鸿为喻,则又太刻。浙派词宗姜、张,学姜、张自有门径,自有堂奥,姜、张之格,亦不得谓非高格,不过与周、吴宗派异,其堂奥之大小不同耳。 (同上)
顾梁汾登黄鹤楼赋《大江东去》末云:"等闲孤负第三层上风月。"附注云:"呜呼!容若已矣!忆桑榆墅有三层小楼,容若与余乘月去梯,中夜对谈处也。因寓此调,落句及之。"(《弹指词》卷下、张任政《纳兰性德年谱·丛录》)
姜西溟跋《同集书》后:往年容若招余与荪友、梁汾集《花间》、《草堂》,剧论文史,摩挲书画云云。而梁汾晚年于端文公祠后,构室三槛,南窗对惠山,颜曰"花间草堂",其倦倦于者游如此。(毛际可《安序堂文钞》卷十四《花间草堂笔记》)
姜西溟跋《同集书》后:"往年容若招予往龙华僧舍,日与荪友、梁汾诸子集《花间》、《草堂》,剧论文史,摩挲书画,于时禹子尚基亦间来同此风味也。自后改葺《通志堂》,数人者复晨夕相对,几案陈设,尤极精丽,而主人不可复作矣。荪友已前出国门,梁汾羁栖荒寓,行一年所,今亦将妻子归矣。落魂而留者,惟予与尚基耳。阅荪友、容若此书,不胜聚散存殁之感!而予于容若之死,尤多慨心者,不独以区区朋游之好而已也。此殆有难为不知者言者。若余书偶然涉笔,不知尚基何缘收此,然亦足以见姓名于其间,志一时之胜慨云尔?quot;(四库本《湛园未定稿》卷八)
余旧有《菊庄词》为吴孝廉汉槎在宁古塔寄至朝鲜,有东国会宁都护府记官仇元吉题余词云:"中朝买得菊庄词,读罢烟霞照海湄。北宁风流何处是,一声铁笛起相思。"故王阮亭先生有"新传春雪咏,蛮缴织弓衣"之句。益都相国冯公有"记载三长衿虎观,风流一调动鸡?quot;之名。皆一时实录也。同时有以成容若《侧帽词》、顾梁汾《弹指词》寄朝鲜者,朝鲜人有"谁料晓风残月后,而今重见柳屯田句",惜全首不传。(徐轨《词苑丛谈》卷五)
阮葵生《茶舍客话》所载有吴汉槎戍宁古塔,行笥携《菊庄》、《侧帽》、《弹指》三词之语。按汉槎出塞,容若年仅五岁,安有携其《侧帽词》之理?徐轨《词苑丛谈》则云:有以成容若《侧帽词》、顾梁汾《弹指词》寄朝鲜。则非汉槎携去明矣。《茶余客话》又云:"有朝鲜使臣仇元吉、徐良畸以一饼金购去。"《词苑丛谈》则云:"寄至朝鲜",此篇系徐氏记载本人事实,当无不确,特录之以正阮氏之误。(同上)
"尝读吕汲公杜诗年谱,首开元之辛巳,年已三十,盖晚成者也。李长吉未及三十,已应玉楼之召,若比少陵,则毕生无一诗矣。然破锦囊中,石破天惊,卒于少陵同寿,千百年大名之垂,彭殇一也。犹昙之花,刹那一现。灵椿之树,八千岁为春秋。岂计修短哉。"此成容书《昌谷集》后语也。容较昌谷多四岁耳。其《侧帽》《饮水》之篇,在当时已有"井水吃处,无不争唱"。今又百六七十年,倚声家直耸为李煜后一人,虽阳春、小山不能到,其书昌谷殆若自道,岂非谶哉。咸丰己未,腊月读此集一过,漫书其后,邵亭耳叟。(见北平(按:即今北京)图书馆藏莫友芝旧藏《通志堂集》)同上
陈聂恒《栩园词弁》录顾梁汾书云:"国初辇毂诸公,尊前酒边,借长短句以其吐胸中。始而微有寄托,入则务为谐畅。香严、仙圃领袖一时。惟时戴笠故交,担簦才子,并与游宴之席,各传唱和之篇。而吴越操觚家,闻风竞起,选者作者,妍媸杂陈。渔洋之数载广陵,实为斯道总持。二三同学,功亦难泯。最后吾友容若,其门第才华,直越晏小山而上之。欲尽海内词人,毕出其奇。远方侵侵,颇有应者。而天夺之年,未几辄风流云散。渔洋复位高望众,绝口不谈。于是向之言词者,悉去而言诗古文辞。回视《花间》《草堂》,顿如雕虫之见耻于壮夫哉。虽云盛极必衰,风会使然,然亦颇怪习俗移人,凉燠之态,侵淫而入于风雅,可为太息?quot;(同上)
纳兰小令,丰神迥绝,学后主未能至,清丽芊绵似易安而已。悼亡诸作,脍炙人口。尤工写塞外荒寒之景,殆扈从时所身历,故言这亲切如此。其慢词则凡近拖沓,远不如其小令,岂词才所限欤。 (蔡嵩云《柯亭词论》)
纳兰眷一女,绝色也,有婚姻之约,旋此女入宫,顿成陌路。容若愁思郁结,誓必一见,了此宿因。会遭国丧,喇嘛每日应入宫奉经,容若贿通喇嘛,披袈游泳衣,居然入宫,果得一见彼姝,而宫禁森严,竟如汉武帝重见李夫人故事,始终无由通一词,怅然而去。 (蒋瑞藻《小说考证》引《海沤闲话》)
清初词家,尤以纳兰性德为最胜。……集中令词妙制极多,而慢词则非擅,偶学苏辛,未脱形迹。周之琦云:“容若长调多不协律,小令则格高韵远,极缠绵婉约之致能使残唐坠绪绝而复续,第其品格,殆叔原、方回之亚。” (王易《词曲史》)
人谓其出于《花间》及小山、稼轩,乃仅以词学之渊源与功力言之,至其不朽处,固不在于此也。梁佩兰祭先生文曰:“黄金如土,惟义是赴。见才必怜,见贤必慕,生平至性,固结于君亲,举以待人,无事不真。”夫梁氏可谓知先生者矣。先生之待人也以真,其所为词,亦正得一真安,此其所以冠一代排余子也。同时之以词名家者如朱彝尊、陈维崧辈,非皆不工,只是欠一真切耳。 (张任正《纳兰性德年谱~自序》)
先生笃友谊,生平挚友如严绳孙、顾贞观、朱彝尊、姜宸英辈,初皆不过布衣,而先生固已早登科第,虚己纳交,竭至诚,倾肺腑。又凡士之走京师,失路者,必亲访慰藉;及邀寓其家,每不忍辞去,间有经是之别,书札、诗、词之寄甚频。……惟时朝野满汉种族之见甚深,而先生友俱江南人,且皆坎霜失意之士,惟先生能知之,复同情之,而交谊益以笃。 (同上)
《饮水词》“西郊冯氏园看海棠,因忆香严词有感”。《浣溪纱》一阕,有“旧游时节好花天,断肠人去自今年”之句。按龚之麓有《香严斋所著词》曰:香严词龚尝有《蓦山溪》“重来门巷,尽日尺红雨”二句,为当时所传诵。观容若此词,似不胜重来之感。云忆《香严词》未知何指,《通志堂集》原本复将此删去,王俨斋谓为“柔情一缕,能另九转肠回,虽山抹微云君,不能道也。” (张任政《纳兰性德年谱~丛录》)
《采难能可贵子》云:“谢家庭院残更立,燕语雕梁,月度银墙,不辨花丛那辨香。 此情已自成追忆,零落鸳鸯,雨歇微凉,十一年前梦一场。”后之读此词者无不疑及与悼亡有关,并引推证其悼亡年月。余近读梁汾《弹指词》有和前韵一首,词云:“分明抹丽开时候,琴静东厢,天样红墙,只隔花枝不隔香。 檀痕约枕双心字,睡损鸳鸯,孤负新闵,淡月疏棂梦一场。”观上二首,咏事则之,句意又多相似,如谓容若词为悼亡妻作,则闺阁中事,岂梁汾所得言之。 (同上)
陈其年《湖海楼词》卷一有《点绛唇》和成容若韵。卷十九《金缕曲》赠成容若,词云:“丹凤城南路,看纷纷崔庐门第,邹枚诗赋。独炙鹅笙潜趁拍,花下酒边闲谱。已吟到最销魂处。不值一钱张三影,尽旁人拍手挪揄汝。何至作,温韦语。 总然不信填词笺误。忆平生几枝红豆,江南春暮。昨夜知音才握手,笛里飘零曾诉。长太息钟期难遇。斜插侍中貂更好,箭骨鸣从猎回中去。堂堂甚,为君舞。“ (同上)
吴天章《莲洋集》卷十一《题楞伽出塞图》五古云:“出关塞草白,立马心独伤。秋风吹雁影,天际正茫茫。岂念衣裳薄,还掠鬓发苍。金闺千里月,中夜拂流黄。”按容若号楞伽山人。又观其送顾梁汾诗云:“故人零落怅何之,犹把楞伽幼妇词。”是必指容若矣。《饮水词》有“自题小照”《太常引》二阕,第一首上半截云:“西风乍起峭寒生,惊雁避移营,千里暮云平。休回首,长亭短亭。”似出塞之音也。 (同上)
渌水亭与唐实君话旧:“镜里清光落槛前,水风凉逼鹭鸶肩。菰蒲放鸭空滩雨,杨柳骑牛隔浦烟。双眼乍疑入画同樽相属话归田。江湖词客今星散,冷落池亭近十年。”(查慎行《敬业堂集》)
吴天章送顾梁汾南归云:“谷帘泉好曾参谒,夜合花开罢赋诗。金马才名狂客散,斜川风景酒人知。”盖伤乙丑五月事也。(《莲洋集》卷十一)
最擅小令,誉其为清代令词之冠亦不为过。其长调亦情辞俱美,格韵高远,难然未如小令之独步一时。容若为纯情词人,词以情取胜。纳兰词内容比较单薄,基本上局限在个人抒情的狭小天地里,爱情、友情、乡情等。范围既狭窄,纳兰词之影响面广、感人程度深,固然有赖其艺术,更重要的在于它具有一种内美----感情真挚正是这种内美,使纳兰词生命之树长青。 (许宗元《中国词史》)
纳兰词艺术性极强,有有四个主要特色。其一,作为婉约名家,融浓重的感伤情绪于清新婉丽之中,是他的艺术个性。它同时具有雄健郁勃之风,如《金缕曲-赠梁汾》,曾得徐轨佳评:“词皆嵌崎磊落,不啻坡老、稼轩。”(《词苑丛谈》)其二,擅长白描手法。纳兰词均不事雕饰,纯任性灵。其三,追求并达到骚雅、高古的意境。其四,语言自然、生动,语出丹田,如出水芙蓉。 (许宗元《中国词史》)
毛泽东批语:纳兰《江城子-咏史》“巫嵩之类”;《蝶恋花-出塞》“看出兴亡”;《菩萨蛮》(问君何事轻别离)(催花未歇花奴鼓)(晶帘一片伤心白)(乌丝画作回纹纸)“悼亡”;《清平乐》(风鬟雨鬓)“赠女友”;《临江仙-寒柳》“悼亡”。 (《毛泽东读文史古籍批语集》)